●续编·卷一
作诗话有数难:夫古今文人,篇什鳞萃,然玄珠在握,动嗟赤水之遗;碧树周阿,或漏海人之网,此一难也。甄录人物,互有主张,是以韦縠选才,不钞老杜;房祺编集,独阙遗山。于是目论致疑,耳食见责,又一难也。“︳谟定命”,辞固温雅;吉甫作颂,语亦清新。嗜好有偏,甄综无定,此又一难也。季绪诃诮,士多谤伤;敬之称扬,人怀喜悦。嗜谀恶讦,自古而然,此又一难也。操千曲而后晓声,观千剑而后识器,自非然者,孰能平理若衡,照辞如镜?是以坡公误徐凝为恶诗,锺嵘列陶济于中品,是非颠倒。物论贝嗤,此又一难也。
金元两代诗人,当推遗山为大家。遗山生长并州,登宣宗兴定五年进士。贞佑初始南渡河,嗣是周流齐、鲁、燕、赵、晋、魏间几三十年,历官镇平、南阳令,至尚书省左司员外郎。金亡,北归不仕。其交游见于集中者,如杨云翼、赵秉文,则金之钜卿也,朝士如雷渊、麻九畴、王渥、李汾、李氏四桂,耆宿如赵江汉、王滹南、辛敬之、冯叔献,后生如郝伯常,诗友如秦简夫、靖南湖,酒友如刘紫薇、陈秀玉等,皆一时豪俊,遗山无不与之款接。遗山生逢易代,至性天成,每云:“家贫亲已老,形瘵心欲死。”又云:“我行颍川道,永念负甘旨。”《金亡后即事》云:“西风一掬孤臣泪,叫断苍梧日暮云。”《女几山怀溪南辛老》云:“欲就溪南问遗事,不禁衰涕落烟霞。”君亲朋旧之怀,往往见诸歌咏。至其为学,则云:“先儒骨已朽,百骂不汝雠。胡为文字间,刮垢生瘢疣。”其泯绝门户攻讦之私,尤为后人所不及。尝志欲修金史而未果,乃筑野史亭,成《中州》一集,凡百余年来南北钜儒节士,网罗散失,记载靡遗,自云:“此书成,虽溘死道傍无憾。”又诗云:“湿薪烟满眼,破砚冰生髭。造物留此笔,我贫复何辞。”惓惓故国,可谓至矣。钱名山尝言:“遗山之后,未有遗山。”殆不仅以其文字言乎?
遗山七言古歌行,开阖动宕,驰骤奔放,盖所谓“挟幽并之气”,此为第一。如《虞坂行》、《南溪》、《赤壁图》、《秦川图》、《寄溪南诗老辛敬之》、《萧仲直长史斋》、《荆棘中杏花》、《赠别孙德谦》、《赠张彦远》、《此日不足惜》、《送希颜赴西台兼寄李汾长源》、《涌金亭示同游诸君》、《泛舟大明湖》、《游泰山》、《西楼曲》、《隋古宫行》、《天门引》、《蛟龙引》、《解剑行》等可二十篇,读之神为之王。且篇中往往杂糅唐宋人句,如“黄鹤一去不复返”、“白鸥万里谁能驯”、“事殊兴极幽思集”、“天淡云闲今古同”、“管城初无食肉相”、“黄帽非供折腰具”,恰如自出机轴,无襞积痕,此其独长也。其次为七言律,又其次为五言古,亦浏亮闲婉。至五言绝,多率易,不足观。七言绝,题画诗十居五六,亦无甚佳思矣。
遗山七律,篇篇钩勒,字字辟灌,而尤工于隶事。如云:“只知河朔归铜马,又说台城堕纸鸢。”此咏白撒得河北降将,及哀宗突围北走,命白撒攻新卫取粮,为元将史天泽所败事也。“石苞本不容孙楚,黄祖安能贷祢衡。”此咏李汾被武仙胁迫,绝命而死事也。“壮志相如头碎柱,赤心嵇绍血沾衣。”此咏王渥赴宋议约,及忠忽烈援汴,兵败,渥死难事也。其他写情写景者,云:“华表鹤归应有泪,铜盘人去亦无心”、“伤时贾谊频流涕,卧病王章自激昂”、“华胥梦破青山在,《梁父》吟成白发催”、“黄花自与西风约,白发先从远客生”、“淹留岁月无余物,料理尘埃有此杯”、“黄菊有情留小饮,青灯无语伴微吟。、“春寒春暖花如故,年去年来老渐催”、“春风碧水双鸥静,落日青山万马来”、“荡荡青天非向日,萧萧春色是他乡”,诸联感时触事,凄人心脾。《瓯北诗话》讥其“书卷不多,不如苏陆之博大”。余曰正惟其不多,故能精切如此。譬之用兵,苻坚百万之师,不敌谢公八千之众,在精而不在多也。纪律不谙,形势不审,虽蜂屯蚁聚,又安用哉?
昔人评遗山诗:“不使奇字,新之又新;不用晦字,深之又深。”遗山亦自言:“功夫到方圆,言语通眷属。”见《与张仲杰论文诗》。又《自题》云:“共笑诗人太瘦生,谁从惨淡得经营。千秋万古回文锦,只许苏娘读得成。”又《后论诗》云:“不信骊珠不难得,试看金翅擘沧溟。鸳鸯绣了从教看,莫把金针度与人。”皆自道其功力,并喜独得诗中奥旨也。
遗山诗全得力于杜。如云:“长鲸驾空海波立,老鹤叫月苍烟愁。”此效“豫章翻风白日动,鲸鱼跋浪沧溟开”句法也;《赠常山侄》云:“黑鹰破壳自神骏,黄犊放脚须跳梁。”此效“骅骝作驹已汗血,鸷鸟举翮连青云”句法也。其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,于山谷、后山颇多不满,故云:“论诗宁下涪翁拜,未作江西社里人。”《题中州集》云:“北人不拾江西唾,未要曾郎借齿牙。”指曾改忄造选宋诗也。然亦有摹杜太似之病,如《纪子正杏园宴集》云:“未开何所似,乳儿粉妆深”、“绛唇半开何所似,里中处女东家邻”、“就中烂漫尤更好,五家合队虢与秦”数语,全效《丽人行》。
遗山诗复句最多,《瓯北诗话》已备举之。余观其古风,结处格调相同者亦不少,如《赵和卿醉归图》云:“好著蹇驴驮我去,与君同醉杏园春。”《崔梦臣北上》云:“他日南归吾未孝,与君同醉晋溪春。”《送诗人秦简夫归苏坟别业》云:“蹇驴驮入醉乡去,袖中知有眉山春。”《赠答赵仁甫》云:“都门回首一大笑,袖中知有江南春。”《南冠行》云:“安得酒船三万斛,与君轰饮太湖秋。”
《滹南遗老集》五十六卷,元初金遗民王若虚(从之)著。集有诗话三卷、杂文及诗一卷。诗古今体只二十四篇而已,余皆为辩论群经子史之可议者,如论《春秋》“宋灾伯姬卒”及《檀弓》“子上不丧出母”,阐发权变之宜,足破古人解经之陋,尤为有功世道。诗话所尊者惟杜,杜之后惟乐天,于山谷、后山多所讥评。评山谷者,凡二十余见,如云:“荆公‘两山排闼送青来’,读之不觉其诡异。山谷云:‘青州从事斩关来。’又云:‘残暑已促装。’此与‘排闼’等耳,便令人骇愕。”又云:“诗人之语,诡谲寄意,固无不可。然至于太过,亦其病也。山谷《题惠崇画图》云:‘欲放扁舟归去,主人云是丹青。’使主人不告,当遂不知乎?”俱言之成理,学诗者当深长思也。诗中有《题渊明归去来图》云:“抛却微官百自由,应无一事挂心头。消忧更藉琴书力,借问先生有底忧。”“名利醉心浓似酒,贪夫衮衮死红尘。折腰不乐翻然去,此老犹为千载人。”可知其好议论矣。遗山有《别王使君丈从之》诗云:“谢公每见皆名语,白传相看只故情。”盖为汴京破后,滹南微服北归而作。
《道园学古录》五十卷,元奎章阁学士虞集著。首《在朝稿》二十卷,则为开国时王公碑铭、哀诔之文;次《应制录》六卷,则为册文、制诰、碑铭、题铭、题跋之类,有诗十余篇;次《归田录》十八卷,则为侨寓临川时诗文、杂著;次《方外稿》六卷,则大率禅院、道观之文也。史言元初大典册皆出集手。览观其制,道园固为一代作家,元初制度,亦颇可观。道园尝为史官,熟于金、元掌故,所为碑版文字,足为史家讨之助。兹标举其二三:“女真分族砦居,各为部落,故其为氏或以名、或以爵、或以官、或以里。”(《高鲁公神道碑》文。)“凡禁近之臣分,服御、弓矢、食饮、文史、车马、庐帐、府库、医药、卜祝之事,皆世守之。官虽盛贵,然一日归至内廷,则执其事如故,至于子孙无改。”(《宣徽院使贾公神道碑》。)“国初建大都,分侍卫、亲军为列卫,布诸畿内。卫必有营,而特立孔子之庙,儒学在焉。卫之官,有都指挥使以至将帅偏裨,而特设儒学教授。卫官皆三岁一更,独教授常在治所。”(《武卫新建先圣庙堂碑》。)又《元史杨朵儿只传》、《阿刺罕传》皆取《杨襄愍公神道碑》、《曹南王勋德碑》文为蓝本。又《阿刺罕传》“祖拨撒事太祖为火而赤,又为博而赤”,史不申叙其名称,而《曹南王碑》云:“火而赤司服御弓矢者;博而赤司烹餁者也。”《通鉴纂要》至元十七年:“以阿刺罕为右丞相,率师十万击日本。”而《阿刺罕传》云“十八年”、云“左丞相”、云“军马四十余万”,皆据《曹南王碑》言之也。道园文典重肃穆者,如《翰林学士承旨刘公神道碑》、《江西行省平章政事伯撒里惠政碑》、《贺丞相墓志铭》、《中书平章政事蔡国张公墓志铭》,皆煌煌钜制也。其诗只清婉而已。惟与范德机善,见于其诗颇多。《题范德机诗集》云:“抱膝长吟老范兄,寒岩古柏两同清。”《舟过清江忆范德机》云:“千载清风东汉士,百年高兴盛唐诗。”《赋范德机诗后》云:“玉堂妙笔交游尽,投老江南隔死生。最忆崖州相值处,华星孤月海波清。”则其人文采风流可想。范名椁,字亨父,《元史》附《虞集传》。范亨父《德机集》凡七卷,五言古体二卷、五言律绝合一卷、七言古体二卷、七言绝句一卷、七言律句一卷,为临川葛仲穆(雍)所编次。亨父诗,五言古句法典重,而时失于涩滞,其源出于颜光禄,如《袁州谒袁祠》云:“乘月泛修渚,凌晨访崇台。曾甍匝地起,叠观凌云开。”一起尤似。七言歌行,集中最擅胜场,如《题李白郎官湖》、《王氏能远楼》等篇,皆有谪仙风调。五言律句,多善状难写之景,如云:“江翻垂木动,风过杂花回。”言树木之影倒垂江中,因波翻而影动;杂花之香故已远去,因风过而复回。妙在不说出“影”字、“香”字。又云:“浴凫浮断梗,过雁折危楼。”此言断梗因凫群之浴而动荡,雁以危楼高耸故折改其方向也。“浮”字、“折”字皆见其锤链之苦。
集中有《掘冢歌》一首,最警策。诗云:“昨日旧冢掘,今朝新冢成,冢前两翁仲,送旧还迎新。旧魂未出新魂入,旧魂还对新魂泣。旧魂丁宁语新魂,好地不用多子孙。子孙绵绵如不绝,曾孙不掘玄孙掘。我今掘矣良可悲,不知君掘复何时。”世之溺风水而好为千年调者,读此可猛省。
《香苏山馆诗集》,古诗十七卷、近体十九卷,江西东乡吴兰雪(嵩梁)著,首有王昶、法式善、姚莹、曾燠等序。兰雪,嘉庆庚申举人,道光初,出刺黔西州。翁覃溪、王述庵、王梦楼、袁随园辈盛称其诗,其名与黄仲则相埒,朝鲜、琉求至有供其画像者。然余观兰雪古诗,笔虽纵恣,每多题外铺叙,颇嫌词费。近体则试帖气未尽,未能臻开阖驾构之妙。至其为朋旧题图卷之作,十居七八,尤令人厌倦,虽曰敢名者多,亦笑其乐此不为疲也。集中如“衣上白云晴更湿,笠边红日午尤凉”、“花如新病扶初起,苔似闲愁扫又生”,此等好句,时一遇之,未能多得也。他若“无官便作神仙想,不朽原非将相名”、“平心自觉能容物,习静惟应卧拥书”、“无才岂敢谈经世,有福方能坐读书”,虽言有趣理,然终是学人之诗。
兰雪诗,病在下字太重。如“开瓮酒香浓透屋,压床书卷乱围山”,“浓”字、“透”字、“压”字、“乱”字,皆有握拳透爪之迹。余谓上句不及余之“酒熟开尊香满屋”,下句不及湛如之“小床书似乱山叠”语较自然,然此可为知者道矣。
律诗对仗,不必妃青俪白以为工也,须观其一联中下字虚实能否铢两悉称,而一句中上半句与下半句如何堆垛。上下联能两两相对乃佳,而兰雪句法多有可议。如云:“有花开日频浇酒,无事经年懒入城。”“无事”二字可省,“有花”二字割去,便不成句矣。且“懒”与“频”亦对不过。又云:“青山荷锸能狂醉,红袖扶筇亦俊游。”“红袖”能“扶筇”,“青山”安能“荷锸”?又如“行装书爱携千卷,广厦阴当庇万家”、“金铸居然推贾岛,办香难得配东坡”,皆有语病。
诗中用经语,大谢及老杜最多,然不善为之,便易尘腐。而兰雪寄其妾云:“自悔劳人常草草,可怜杨柳太依依。”又黄左田云:“浓阴园有桃千树,清澈扬之水一条。”俱有风致,左田名钺,当涂人,乾隆进士,有《壹斋诗集》。
遂宁张船山先生,诗学太白、东坡,而不袭其面目,于袁、蒋、赵三家外,能拔戟自成一队,洵豪杰之士也。诗凡二十卷,皆手自删定。篇首自记只寥寥百余字,且并不乞序于人。(见《日知录》十九卷有《书不当两序》一则,乃知先生有见地。)余每见各家集中,例有怀人诗,多扯名公巨卿以装门面,此格防于杜之《八哀》,然数见不鲜,亦殊可厌。而船山《庚戌除夕怀人》八首,皆老兵、倡妓、舆台之属,其避俗若浼、玩世不恭,可以想见。
船山贫而兀傲,其诗遂多牢骚抑郁之语。如云:“亲旧更谁容我傲,穷愁真耻受人怜”、“难测天心姑任运,既来人世可无情”、“交疏偏有知名客,儿好强于负郭田”、“书残尽费闲心补,画好时防俗手题”。又“佛空未易忘衣食,兵在何从计死生”,此于饥荒兵乱之世,人人有此想,却不曾有人说出。又“一蝶驮花冒雨飞”七字甚香艳,可入《瓯香室画谱》。
牧斋《高会堂》一集皆纪漫游云间事,其序云:“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。水天闲话,久落人间;花月新闻,已成故事。”“顷者菰芦故国,兵火残生,衰晚重游,人民非昔。”“是行也,馆于武静之高会堂,遂以名其诗。”“时丙申阳月十有一日,书于青浦舟中”云云。考其时,则为顺治十三年也。集中有《徐武静生日》诗,以是知为徐氏。一时相与周旋者,如张洮侯、董得仲、宋子建、陆子玄、沈麟诸人,府志当有可考。其《高会堂》诗句云:“鹤唳秋风新谷水,雉媒春草昔茸城。”余每欲取老杜咏滕王阁法,为去“新”、“昔”而易“犹”、“自”二字,以为较苍浑,虽牧翁复生,当亦首肯。其《赠妓彩生》云:“老眼看花不耐春,裁红缀绿若为真。他时引镜临秋水,霜后芙蓉忆美人。”又《赠别彩生》云:“红颜白发偏相滞,都是昆明劫后人。”此老人品固无足重,然自是深于情者,绿之以为乡邦佳话。
朱竹垞《鸳湖棹歌》有云:“留客最怜乡昧好,屠坟秋鸟马嗥鱼。”注:“闽人卓成大,元末侨居甓川马嗥城,殆即《水经注》所云‘马城也,鱼可为腊’云云。今人写作‘马交’,或写‘马胶’,皆以未知‘马嗥’出处而误。”按《棹歌》百首,泛记禾中风士,并非止咏南湖。诗中注地名、物产甚多,如“鸭馄饨”、“清若空”之类,皆绝好诗料也。
船山先生《出守莱州》诗云:“塞上承天语,民刁默化难。”按《管子七法》:“禁雕俗。”注:“雕俗谓浮伪之俗。”“刁”应书作“雕”,此必钞胥从俗之讹。
扬子《方言》:“饧谓之饣唐饧,徒郎切,音唐。”知今之糖,即古之饧也。我国制糖之法由来已久,《说文》:“饧,熬稻为之。”此糖之以米为者;《楚辞》:“ 而鳖炮羔,有蔗浆些。”《齐民要术》云:“甘蔗榨取,汁似饴饧。”此糖之以蔗为者。唐诗:“箫声吹暖卖饧天。”据郑康成“箫管备举”诗注云:“箫,编小竹管,如今卖饧者所吹。”则唐诗自是“饧”字,非“饣易”也。世俗于“饧”、“饣易”二字不分,且但知“饧”之音情,不知糖之为“饧”矣。饧饣长,饣皇也。即今之糖饼耳。昔刘梦得谓诗中用字宜有来历,尝以六经无“糕”字,不敢用。然白香山有《寒食过枣团店》诗,“团”亦非古字也。
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狙公赋。”“”音序,即栎实也,而今人往往误为“芋”。又杜诗:“锦里先生乌角巾,园收栗未全贫。”此正用《徐无鬼》篇“先生居山林,食栗”故实。“栗”,小栗也,而刻本多作“芋”,应改正。
壬子、癸丑之间,邑中谈艺之士张静莲(世昌)、徐伯匡(公辅)、慎侯(公修)、邹葆荪(尊德)、杨石年(辂)、徐仪九(来)、叶行百(春)等结为诗社,月必数集,其主人轮流为之。先期约定地址,或假公园,(旧灵图亦名曲水园)或假余家半野亭或酒楼,以为欢聚之所。席间由主人命题,隔二三日,各出其所作,互为评品,以取笑乐。厥俊稍改前例,人酒一壶、肴一碗,共赴预定之家,名曰“胡蝶会”,“胡蝶”、“壶碟”,盖谐声也。开门扫径者为东道主,亦轮流为之。丁巳以还,又有消寒之会,则又益孙丈作黼、方君仁俊二人。壬戌,邹湛如(尊莹)倡甓庐诗社,咏而不觞。凡社友及他县人士课作,多乞各地名宿评阅,第其甲乙。乃曾不数年,兵乱相寻,旧游零落,风雅遂歇。
甲寅之夏,社中咏曲水园白荷,限用“尖”、“叉”韵。时外埠亦有和作,忆山阳朱亦奇孝廉邦伟两律云:“云影波纹漾碧纤,如来宝相自庄严。接天烂漫花成海,映日晶莹粉似盐。爽挹凉痕依水槛,静参香气立风檐。隔溪菱实欣堪采,绿婉红娇角露尖。”“溪边游女鬓堆鸦,水阁风凉好驻车。腕雪玲珑争似藕,脸霞潋滟欲羞花。闲看鹭浴波如镜,愿结鸥盟艇作家。一曲《恼侬》归去路,盈盈新月照鱼叉。”此外钱静方(学坤)、邹葆荪等,佳句甚多,惜不能得其稿。惟忆葆荪押“《昔昔盐》”,以“田田曲”为对者。余诗不入集中,姑补录于此,云:“万斛红尘不染纤,色香世界似华严。池塘戏叶鱼吹沫,水国寻芳蝶舞盐。得雨新声如泻玉,未秋凉意已侵檐。谢家诗格端堪比,艳发丰姿逗笔尖。”“闹红一舸听呕鸦,别样风华映日车。名士连斟竹叶,美人打桨泛菱花。云扶玉立仙成队,鸥抱香眠水作家。侬是青溪莲社客,新诗斗险愧温叉。”
咏雪诗之别调者,余前《诗话》已标举一二。顷又见徐渭诗云:“骑都烂漫糜羊胃,庖坦横纵解犊比。尽领熊罢归拂扫,别从雉兔较罟{弟}。”诗凡八十韵,虽极诙怪之能,然终嫌嚼蜡。咏物诗,总以有寄托为主。王荆公云:“势合便疑包地尽,功成终欲放春回。”何等气象,而荆公一生抱负亦见于此。
箧中检得余小颇《寓庸室诗钞》四五叶,余与小颇未尝通尺素,不知何自来也。然爱其诗功甚深,其《登快阁吊陆放翁》两律,悲凉感喟,尤得放翁心事,为录于下:“散关清渭罢从军,投老东归卧白云。半壁山川余涕泪,两河消息断知闻。楼船铁马惊秋梦,樵径渔舟怅夕曛。应羡杜陵遭际好,乱离犹见中兴君。”“长留诗卷恨缠绵,展向危楼一泫然。苦忆中原垂死日,伤心遗命《示儿》篇。庙堂残局支和议,志士长缨负壮年。千载魂归莫凭眺,冬青零落鉴湖边。”小颇名坤,诸暨人。
“八月之官十月归,九旬作吏竟何施。种粳种秫都休问,不是人间播种时”,此名山先生《题陶集》句也。余爱之,讽咏不去口。顷阅宋罗端良(愿)《渊明祠堂记》云:“迹其求邑,虽指公田为酒之利,然来去以秋仲冬月,非播种之时。”然后知先生之所本。然罗记只是实写,而名山又别有感慨矣。名山喜读人间罕见书,其咏史诗,腹俭者往往多不得其出处。
惕庵籍宜昌,迁金陵后,筑宁远楼居之。迨国府南都,辟中山马路,惕庵之居当其冲,被拆其半。因更筑瞻美楼,读书赋诗其中。记其句云:“宿雨新从玄武霁,暮烟喜自紫金浮”、“携酒闲吟鸡埭月,弄舟时趁燕矶风”,皆自写其闲居之趣。惕庵诗,务以清真雅正为主。尝私淑其乡先生东湖王定安孝廉,云:“湘乡曾氏《十八家诗钞》,实王氏主其选政。”因以其所著《塞垣集》为赠。己巳,惕庵《五十自述》云:“碧柳垂门同处士,青苗治国让时贤。”风流蕴藉,是真得王氏法乳者。
余外祖母出嘉定夏氏。夏氏居黄渡,余幼时恒随母往来戚里,因得尽识蕉饮(曰戋)、仲逵(曰璐)、勺宾(曰琦)等诸表。母舅仲逵先生,壮游燕、齐、豫、越,晚岁退休,喜为诗,遇余辄出示其稿,并命为删拾。己巳,年七十,忆其《自述》有句云:“万里秋山行欲遍,五更霜角梦将阑。”
华亭张敬垣(葆培),日本留学生,今之律博士也。精治庖馔,珍腴名酒,恒蓄于家,客至,咄嗟便办。尝见其《咏黄耳冢》一联云:“洛下飞鸿才一瞥,云间走狗亦千秋。”语虽近谑,然属对自工。
曩于友人处假《灵芬馆集》读之,爱其名贵句甚多。今隔二十余年,不能尽忆,惟三数联尚往来胸臆间,如云:“三月落花如梦短,一湖春水比愁多”、“狂因醉后轻言事,穷为愁多废著书”、“忧果能埋何必地,人犹难问况于天”。
松江于仲迟先生允鼎,奉其老母甚孝,豪饮工书,语妙天下。尝携其女游西湖,遇风覆舟。余以诗谑之云:“湖山信美供汤沐,儿女相随话拍浮。洗耳归来都刮目,路人指点说清流。”此仿随园《调程鱼门水经注疏河渠考》“此后输君阅历多”意也。文人剽窃,虽古人不能免。“惠崇河分冈,势春入烧痕”一联,千古以为谈柄。人讥欧阳公好偷韩文,刘贡父解之曰:“永叔虽偷,却不伤事主。”